跑楼大妈与看不见的外卖江湖
对外卖骑手来说,在用餐高峰走进华强北70层以上的摩天大楼,进入错综复杂的电梯迷宫,意味着订单将大量超时。一群五十来岁的阿姨接过送餐最后一棒,在午高峰爬几十层楼梯,收取两块钱一单的代送费。
摩天大楼显示在外卖地图里,只是一块平面区域。
把餐交给楼下的阿姨后,大多数骑手也就点了“送达”。
在楼层间奔跑的代送阿姨,就栖息在系统末端看不见的空间里,在算法边缘,开辟出一个野生的跑楼江湖。
在一群快步移动的跑楼阿姨中间,谢明霞的努力很醒目。车流之中,她先预判出外卖骑手停车的位置,飞奔过去拦下对方,催促着问:几楼几楼?然后拽下餐盒,出示付款码,在餐袋上记下房间号,几个动作一气呵成。还植入一点广告,指着嘴边的黑痣说,“阿姨这个是独一无二的”,许多骑手听完就笑,记住了她。每天临近中午十二点,52岁的谢明霞进入这样的战斗状态。“赛格赛格,有没有送?”她的吆喝声带有金属的音色,越来越密。交战方是和她一样的代送阿姨,大多五十来岁,手里握一支马克笔,脖子上挂着塑封的支付二维码。
骑手送餐到华强北,阿姨们一哄而上:“给我!”“我来!”骑手扫码付款之前,一切都乾坤未定,已经拿到手里的餐,很可能别人一扯就抢走了。
你抢我我抢你,是谢明霞总结出的生存法则。之前她招手喊停的骑手被其他阿姨截胡,她去理论,骑手却说“我愿意给谁就给谁”。 不爽就吵架,底线是不打架,在骂战中她还会嘲讽几句打斗过的人,“打不死就往死里打”。这里是赛格广场,深圳知名摩天大楼,楼高355.8米,有72层,号称华强北宇宙中心。
跑楼大妈的主战场,就在楼下狭窄的马路。各自挑选一个黄金地段,占领一个转角、一扇门、一把遮阳伞,站得稀稀疏疏。每当戴着黄头盔、蓝头盔的外卖骑手出现,就像是随机掉落的移动金币,阿姨们都被吸过来——成功接上一单赚两块,偶尔有超重的聚餐单或超市单,可以讲价到三五块,甚至十块。 大厦里面错综复杂,走过一个路口,又出现一个路口。仅在45层,就至少有16部电梯,分为中区梯、高区梯、消防梯、货梯、中转梯,是上还是下,停单层还是双层,去哪里换乘,都要仔细甄别。还有几个神秘电梯,没有标识,它们通往哪里,资深人士才清楚。 这钱只能阿姨挣,赛格广场的一位保安说,楼下不让停电动车,高峰时段送餐几乎没有其他选择。骑手间也有句话——没有跑楼阿姨,全都得“挂壁”,“午高峰电梯打死都上不去,一上一下时间耽误完,手里的单子一堆红(即将超时),就没法干了”。 在华强北,他们随口就能报出二三十个有跑楼阿姨驻扎的大厦,赛格算是好赚的,代送半天能有百来块收入。
赛格广场楼下,一个外卖骑手被跑楼阿姨围了起来
摩天大楼正午时分 这是一份自由的工作,谁都可以做。代送员之间不知道彼此姓名,说起谁来,多用籍贯指代。而辨别籍贯最容易的方法是通过脏话,云南的、江西的、四川的,能听到各种骂“婊子”的方言。一说“假毛”都明白是谁,一个戴假发的阿姨,骂人和抢餐都厉害,送一趟至少20块,这样惹眼的人总会拥有一个外号。 还有一个“矮胖女”,是谢明霞都抢不过的人。在同行口中,湖南佬谢明霞也算最厉害的人物之一。这个评价传到谢明霞耳朵里,她解读为对自己努力的认可——能抢意味着收入高。之前她在假发厂打工,自我评价就是厂里最努力的,早早上工,很晚下班,别人休息她也一直干活,在广州一屁股坐了17年。
后来她做了个梦,梦里拿个棍子,钓了好大一条鱼。正赶上工厂搬迁,夫妻俩拿了两三万补偿款,是厂里最高的,但也就没了工作。补偿款对应上了那条大鱼,“一辈子捡都没容易捡一分钱”。她在出租屋里回忆过去,做了猪蹄莲藕汤,冰可乐只剩半瓶,是她爱的饮料,没汽儿了还在喝,“感觉一辈子下来都没好好休息过,一天到晚都是个毛毛绿绿(忙忙碌碌)的”。 我见到她是在2023年7月27日,看她手里的外卖拿不过来,帮着送了几单。接下来的两个小时,我完全成了她的免费代送,每次送完都会再次被她支配:“这几单你先送一下,那边又来骑手了”“这单超时了,特别急”……努力、坚持、加油干,是她的口头禅,絮絮叨叨换着说。谢明霞年轻时,家里安排了一门亲事,她没看上,加倍赔了彩礼悔婚。
她喜欢现在的老公,比她大5岁,勤勤恳恳,吃得了苦。离开假发工厂,两人到华强北开了一家档口,做翻修手机转卖的生意,疫情后连爆款都卖不动了,就一起做代送。谢明霞四处吆喝张罗着抢单,寡言的老公一趟趟送上楼,这种夫妻档很受骑手欢迎。 但算下来赚得也不多,老公“升级”去做了骑手,几乎全年无休——雨天有激励活动,加班到晚上十点以后,可以多赚。谢明霞骑车头晕,还是做代送。
每天走两万步,跑几十层楼,做老板娘时爱穿蕾丝裙子,现在换成了T恤。没人打配合了,她尝试在同行里寻找伙伴——被她抢走单的也不放过。
她去问人家能不能带个餐,还真有人同意,把相近楼层的餐换到一起送,每个人都少爬些楼。不过挺多人知道她,“让别人带的多,自己带的少”,每当谢明霞找来,就装听不到。